在这个“特殊”的假期,严校长提出的《治学大家谈》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利用“宅”在家里的日子,反思一下如何治学,不仅对老师很有裨益,对每一个同学也是很好的教育方式。在我看来,“大家”,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称谓;而“治学”,却是一个学者的心路历程,在不同的学术阶段,每个大学人会有不同的感悟。收到严校长的信,一直没有动笔,因为自己还无法忝列“大家”之中,只能说“大家”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梦,乃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时至今日,只能说自己还是在“圆梦”的路上。
虽然如此,培养自己的学生成为大家,却是我一直在做的。过去十余年,每个学期我在给研究生上第一次课的时候,都会给同学们播放一个纪实片《大家•陈寅恪》。在我眼里,陈寅恪是真正的大家,每次播放完了,我都会组织同学们讨论,课后还要求他们写观后感,其目的就是要让同学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家。前些天,我又把这个纪实片发给了兰大高教院的同学们,要求每人写一篇至少二千字的观后感,现在,同学们写的观后感已经交上来了。这个纪实片我看了多次,每次看完之后都有不同的感悟。我认为,一所好的大学,就是要拥有陈寅恪这样的大家,就是要培养像陈寅恪这样的大家。严格说来,一所好的大学,最终不是看她培养了多少官员,而是看她培养了多少学术大师,即我们说的“大家”。
到底什么是学术大家?我想到了中国古代常用的一个词:真人。真人一词最早出于春秋战国《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汉代的淮南王在《淮南子·本经训》中说:“莫死莫生,莫虚莫盈,是谓真人。”再如:“真人”是指道家洞悉宇宙和人生本原,真真正正觉醒、觉悟的人才能称之为真人。
在古代,如果某人被称为真人或得道真人,那是对该人学问的最大认可,如先秦时的关尹子、文子、列子、庄子等,被称之为真人。此外,还有得道真人,如鬼谷子、张三丰、王重阳、安期生等,则被后人称之为得道真人。
古代的真人离我们已经很遥远,但当代社会同样需要真人,或者说古代的真人与当代的真人是一样的,且应该有超越古代的真人抱负,应该具有比古代真人更高的学术素养和研究能力,因为现代社会是依靠科技创新的社会。什么是当代真人?在我看来,就是指对社会、对学术,对自己内心敢于追问的人,是敢爱敢恨的人,是敢担当能担当的人。尤其是当你选择了学术道路之后,真人的品质极为重要,只有具备了真人的品质,才能成为学术研究的得道真人。
什么是学术研究的真人?如何成为学术研究的真人?我认为应该有如下特征:有真感情,找真问题,创真思想,有真本事,有真勇气,下真功夫。
1.有真感情:为什么要把真感情放在第一位?我认为感情就是爱,是至深的爱,是对学术的大爱,就像两个人终身厮守的感情一样,而不仅仅是一般的爱好或兴趣。从事学术研究有真感情太重要了,没有对学术研究的真感情就没有真正的学术研究,就无法成为学术真人。情感是从事学术的内在动力,情感是创新的源泉。有的人为科学而生,有的人为画而生,有的人为音乐而生。以我所从事的高等教育学专业来说,就应该是为研究高等教育而生。在这方面,我的硕士导师和博士导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都是在为自己所从事的专业而生,他们二位都是对教育学和高等教育学爱到“骨髓”的学者。受他们的影响,多年来,我在参加硕士博士面试的时候,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即面试时经常会问考生相同的题目:你为什么要读高等教育学的博士?是否有一辈子从事这个研究领域的准备?之所以每年都考这个题目,我就是想考察同学们是不是为高等教育学而生?我才不相信对高等教育或高等教育研究没有兴趣的人,可以做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可以成为高等教育研究的学术真人。
2.找真问题:找真问题是需要学术眼光的,学术眼光包括历史的、现实的和未来的。先说历史的眼光,每个学科的历史不同,需要历史的眼光不同。以高等教育学科为例,在我国这是一个历史较短的学科,只有近40年的历史,我国近代大学的历史也不过百余年。可是世界高等教育的发展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国际上的高等教育研究也有大约二百年的历史,如果对世界和我国高等教育的历史不熟悉,就无法认识和把握大学建立的“初心”。因此我的感受是,一个学者的历史眼光,就是要熟悉你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学科史,缺乏历史观的学者,往往找不到真问题,易于陷入前人已经“嚼过的馍”。熟知了学科史,才易于找到学科未来的研究方向。2019年5月,厦大教育研究院举行建院40周年庆典,我的导师潘懋元先生在讲话中对未来高等教育的发展提出了若干展望,我记得有这样一段描述:“人工智能(AI)和教育技术要改变未来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教学模式和人才培养模式,我们研究高等教育的人对此要有所准备。”当时听了潘老师的讲话,我还有些不以为然。过几天我去外地出差,就碰上了机器人送水的事,弄得我有些尴尬,事后就写了如下这条微信:
今晚住某宾馆,因有学生来访,故给宾馆客服中心打电话,再要两瓶纯净水。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告知水已经送到门口。开门一看,是个机器人来送水。可我就是不知如何把水取出来,没有办法,只好再给客服中心打电话,询问如何取水?待放下电话,出门取水的时候,机器人说:我要走了,给我一个好评吧!我想把它拽住都拽不住。没有办法,只好再给客服中心打电话,最后一位服务员送来了两瓶水!没想到宾馆已经有了机器人服务?真是未来已来。
再比如,由于此次疫情导致的目前“停课不停学”,使原本没有如此紧迫的教育技术问题提前来到了我们面前。在我看来,目前许多高校普遍采取的网上教学,既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未来的问题。因为疫情正在“倒逼”和检验高校的教育技术水平和能力,正在“倒逼”每个教师要利用教育技术走上讲台,“倒逼”教师要改变原来的教学方式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当前高等教育的真问题,需要迫切研究的真问题,也是指向未来的真问题。其实,现实中的高等教育问题很多,真的是太多了,可以说比比皆是。可是为什么有人看不到?我认为是惯性所致,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惯性,如思维的惯性、学科的惯性、研究范式的惯性等。发现各自研究领域的真问题,就是要改变业已形成的各种惯性。由此,我想起了我的导师潘懋元教授五年前95岁时在济南大学讲的一番话:
我最初提倡高等教育研究,就是基于高校的教师队伍建设和人才培养提出的,我感受到第一线的教师对高等教育理论和教学方式方法的诉求。可是现在做此类研究的学者越来越少,都去研究那些“高大上”宏观叙事问题去了。高等教育研究也需要回归初心。
3.创真思想:创真思想就是要求真学问,真学问就是道。在我国古代,学术真人是与学术之道联系在一起的,东汉的魏晋在《洞元自然经诀》曰:“道言: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於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既然古人已经明确说了真人与道融为一体,那么,当我们用真人来要求各个学科的学者时,就要思考学科之道。根据我的高等教育研究学科经验,就要明白什么是高等教育或大学之道?高等教育或大学之道,有来自书本的,有来自实践的;有来自西方的,有来自中国的;有来自历史的,有来自现实的;有来自导师的,有来自个人感悟的。我始终认为个人的感悟最重要,只有个人的感悟才能形成高等教育思想,才是真正的高等教育之道。
4.有真本事:有真本事就是指解决问题的能力,通俗的说法就是“高人”,在古代称之为“得道真人”或“真命天子”。我想今天的大学生走进大学,都怀抱自己的理想,都想成为各个领域的“得道真人”,大学的使命也是培养学生成为社会各个领域的高人。就拿兰大来说,建校110年来培养了一大批得道真人,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我经常在我的最后一次课对选课同学说:“不要以为学了教育学就懂得了教育,不要以为学了高等教育学就懂得了大学,不要以为上了中国高等教育问题这门课就懂得了问题出在哪儿?”我还告诉同学们:有真本事离不开“求异”思维,即批判性思维,有批判性思维是成为一个好学者的前提或基本素养,就是要敢于对现有的理论和实践问题提出质疑,也要敢于给你们授课的教师提出质疑。待你们毕业时,如果没有形成批判性思维是不够的,是不合格的。
以我的学科和研究经历为例,有许多历史和现实的高等教育问题,我们还无法回答,我们的高等教育研究还无法深入到每个管理者和教师的骨髓里,也无法转换成高等教育改革和发展的生产力。有真本事,就需要了解我国高等教育的真问题,知道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真水平和真阶段。我曾经对我的学生说,做高等教育研究,就是要解决好鸟和枪的关系,鸟就是问题,枪就是方法。有鸟无枪不行,有枪看不到鸟也不行。有的同学说,我鸟和枪都有,就是姿势不对。我说姿势不对,就是姿势(思维)的惯性使然。
5.有真勇气:有真勇气是建立在有真本事基础上的,有了真本事,就要坚守真理之心,就要有讲真话的勇气。此次疫情,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本事,什么是真勇气。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说:“现在才明白,难见真的人。”现在学真本事并不是很难,但恪守真理很难,做一个真人很难。大学就是要培养“真人”,而不是培养“单面人”或“两面人”。这里所说的“单面人”或“两面人”,其实就是“假人”,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上个学期,我在兰大高教院做了一次沙龙,与同学们讨论什么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讨论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有部分同学竟然很认可这个现象,甚至有点儿向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可能成名成家,乃至名利双收,但不一定是我们言及的“真人”。在我看来,各种职务的高低并不代表真,光环的多少也不一定代表真。而一个真实的普通人,在我看来比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成功者更加成功,就是我经常说的:普通人也是精英。
6.下真功夫:做学问之苦,每个成功的学者都有自己的体会,大道理不必讲。我在厦大读博士的时候,上课地点在囊萤楼,在厦大有许多让人不敢懈怠的楼名,如映雪、群贤、勤业等。我的导师也经常告诫弟子:“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因为作为一个学术大家,下真功夫是惟一的路径。再回到我前面说的纪实片《大家•陈寅恪》,陈先生懂20余种语言,在国外留学时,读书笔记写了60多本。在他晚年双目失明、依然做学问的时候,竟然可以告诉助手他需要的资料在书架什么地方、大致在书中的哪一页。我想这就是下真功夫的“功力”,这就是大家的成功之道,也是我喜欢这个片子的原因。
我来兰大的时间不长,对兰大的历史还不是非常熟悉,但我发现在兰大的教师队伍当中,有一批学术真人,既有天尊真人,也有得道真人。真,真的很重要!真是实,真是本,真是根。真,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气质,是一种风骨,是一种文化。在学术生涯中,当人和真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当我们有越来越多的学术真人,才会有我国学术研究的真正繁荣。
作者简介
邬大光,兰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教授,院长。